“迷信”与“科學”
“迷信”和“科學”都只是一种評价。在現代語匯中,与“迷信”最對立的是“科學”。二者在某些意義上是指一种“事實”,但在更多的場合中,是作為一种評价。而評价往往借助于形態各异的權力。
人們常在評价的意義上使用科學一詞,現代人類常將強盛的西方物質文化与科學、技術(科學的物化形態)聯系在一起。于是,科學便成了最高价值的評价詞。當人們意欲標榜某事某物有很高价值、值得高度尊重時,便會冠以“科學”的定義。或說是已經“科學證明”了的。
近世一些學人,雖志在弘揚儒家思想的精華,但卻把唐、五代以后的陰陽五行當作糟粕加以摒棄。他們把陰陽五行統攝的諸象,如天文、五行、形法(風水、相術)、算命、醫術、望气、風角等等方技術數稱作“迷信”。這顯然是從西方文化所由生的体驗世界,觀看古代中國的文化表象所作出的一种評价。
綜觀中國近代史,是一部或用中國傳統方式抵抗、排斥西方文化,或有選擇地利用西方文化,或心甘情愿地全盤接受西方文化等若干种態度互為消長的歷史。自西方文化以圣水、鴉片、炮艦打開中國的大門后,人們便開始以各個視角對兩种文化進行比較,最終得出的普遍結論是:他們“先進”我們“落后”。我們的文化只能類比于他們文化史中過去的某個階段;西方文化表層形態的變換,便成了人類文化發展的唯一道路、唯一模式。他們有我們沒有的器用,如“民主”制度、政治經濟体制、管理方法、科技、工業、教育等等,既是我們落后的證件,也是使我們先進的必備條件。我們有而他們沒有的東西,便成了我們落后的原因,成了阻礙我們先進的抑制因素、歷史包袱。于是,一場掃除“傳統”,追求西方“真理”的文化運動開始了,人們希望從“工業救國”、“科技救國”、“教育救國”中以求順應“世界潮流”、“救國保种”。在破坏舊秩序的過程中,陰陽五行變成了首當其沖的對象。盡管某种意義上只是表層形態?-對諸象的破坏。
最富戲劇性的例子,是對中國古代方術之一醫學評价的變遷。在新文化運動時代,中醫曾与各种方術一樣歸諸迷信之列。陰陽五行是迷信的大本營。結論是“吾擎死生關系之醫藥,皆此种觀念之產物”。在這种評价的支配下,中醫藥曾遭到被取締的厄運。
但后來,特別是近几十年來,這种狀況有了根本的改變,“迷信”一躍而為“科學”。中醫藥作為一种事實,其本身并無絲毫改變,所改變者,只是對它的評价。在這里,迷信或科學只是一种評价。方技術數是古代中國文化最重要的形態之一。唐、五代以后廣泛流行的一种術數算命術,以較其“前輩”更為精密的推算程序,贏得了一千多年來上至君主、下至庶民的誠心篤信。近几十年來卻把它稱作迷信。之所以說是一种評价,因為中醫藥与算命術出自同一体系,具有同樣色彩,已被我們稱作科學。所以,“迷信”是帶偏見的評价。
“迷信”和“科學”都只是一种信仰。對“迷信”,通常的定義是:“缺乏理性實質的信仰、准信仰或習俗”。因而它首先是一种信仰,其次是“缺乏理性實質”的。然而,現代語匯中与“迷信”截然對立的“科
學”,正是建立在信仰的基礎之上,這便是對“公理”的信仰(《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中國大百科。)
亞里斯多德認為,公理是不可論證的第一原理,一切論證性科學都必須從這一原理開始;每門具体科學都有自己特定的第一原理。最能表現古希腊“理性精神”的演繹几何學,便是建立在一些不能論證的“自明之理”----公理之上。不證自明即無法證明,只能靠信仰;只有堅信某個不證自明的第一原理或公理為真,人類才能獲得知識。因而《圣經》宣稱“信仰耶和華是知識的開端”。無論是公理還是耶和華,都是体驗,是不證自明的真實,這种真實不能用理性或邏輯推理來證實,它表現為信仰。這种信仰并不具有“理性實質”。
科學在今天己被視為万能,因而它也是一种信仰。人們,包括數以万計的科學家對科學的尊崇,基本上是一种信仰行為。近代科學是机械宇宙之象,在机械運動的体驗世界中,物我是分裂的,我們是旁觀的研究者,只是在觀察、模擬(如實驗、數學模型等)客觀的物質運動。在机械宇宙象參照比較下,“万物皆備于我”,“万物与我為一”的世界,自然被視為神秘主義的世界;“天人合一”、“人与天地參”的体驗的象便被斥為迷信。這就是物我分裂的“科學”和物我為一的“迷信”,不同体驗世界之象造成的信仰差异。
近代科學只是机械宇宙象的模擬。科學家們信仰的各种現代科學,實際上是對物理學的模擬,是机械宇宙象的模擬。用英國現代科學史家丹皮爾的話來說,“科學可以說是關于自然現象的有條理的知識,可以說是對于表達自然現象的各种概念之間的理性研究”。而這种知識的獲得、研究的進行,是受机械宇宙象支配的。這個宇宙象的最基本特征是數量和物質的机械運動。物理學便是這個象的經典模擬。現代各种名目繁多的“科學”,則是對物理學的模擬,是机械宇宙象的支流末裔。關于這一點,英國當代科學史家說:“在這些領域里自稱為‘科學家’的人,往往認為自己是遵循物理學的經驗方法的……幽禁在他們現代化的實驗室里,透過數字仔細端詳世界,不能知道他們努力遵循的方法不僅必然是無結果和沒有成效的,而且也不是使物理學取得成功的那种方法。”(A·
F·查爾默斯《科學究竟是什么》)。
物質和社會的机器是表層文化形態,是表意之象,是器用。科技的本身和對象都是器物。當人們把政治、管理系統統稱作科學,并對之作技術性處理時,以人道主義自我標謗的西方文化便將人也比作了器物。可歎的是,這類器物卻成了人類崇拜的對象、企求的目標。對諸如此類机器的精心制作,表明了近代西方執著求技的趨勢或傾向,今日之科學不過是一個物理世界的抽象体系。如果一味求技,存其象不得其志,便會導致用其技不求其道的悲劇性后果。
西方新一代的創造者比我們更為敏銳地感受到了他們文化所面臨的各种危机,包括人們常說的環境污染、生態失衡、能源危机、人口問題等等表面現象,及其信仰危机。我們非西方文化地域還在一味追求西方之技時,西方的一些哲人早巳開始在非西方文化中尋找救世之方。這表明,西方文化漸失其近百年來專制暴君的地位。西方文化形態是其文化先驅的表意之象,而我們非西方文化人士用西方之技時不能通其所象之意,用技不求其道,即便王道、王政也會成為政治權謀(技),就永遠也走不出歷史塵埃積成的濃厚陰霾。
明意悟道体現世界。近代科學与中國式的“迷信”之間的區別只是在于前者是主、客分裂的体驗世界之象,后者是物我為一的体驗世界之象。被當作迷信大本營的陰陽五行,并非近人牽強附會的古代中國的自然觀或自然哲學,因為在古代中國人的体驗中,并無与人對立的自然,与我對立的天地。陰陽五行統攝著体驗所及的一切,它是宇宙----人生的全息象。在現代被視為“迷信”的方技術數,在古代卻享有崇高的地位,其地位价值遠在今日“科學”之上。不僅表象而且模擬著体驗世界,是天或道的模擬,其意義難言其大。我們藉助它們來言說象的形態,進而明徹意的境界。陰陽五行是象,然象中有意;方技術數是技,但技中有道。我們不拘于技不存心于象,便能明意悟道。真正的文化融合不在表象、器用,而在意和道。新的文化大融合不是以技取胜,而是更為博、大、精、深的体驗世界為主体的“同化”過程。
明徹中國文化之底蘊的意義正在于此。